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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他,才躲到这大山里来的。问他家在哪里?他说在上海。这伙儿说你家里人都他妈的混蛋,为什么不收留你?他说他们怕受牵连。大家又说,受个鬼的牵连,右派分子都补发了一大笔工资,这会人还巴不得家里有个右派分子呢。又说,你是不是有精神病吧?他说他没有病,只是高度近视。几个伙计都止不往直乐。”他女人在房里也笑出声来。
“你才是个鬼,只有你才讲得出这样的故事。”我也止不住笑,好久没这么快活。
“他是57年打成右派,58年弄到青海农场劳改。60年闹灾荒,没吃的,浮肿得不行,差点死掉,逃回上海,躲在家里养了两个月。家人硬要他回去,那时候定量的口粮人都不够吃,再说,又怎么敢长期把他藏在屋里?他这才辗转跑进大山里,已经20年了。问他这些年怎么活下来的?他说头一年,山里一户人家收留了他,他帮他们打柴,做些农活。后来下面的公社里听到了风声,要查他来历,他才又躲进这大山里,平时靠那户人家暗中给他点接济,弄盒火柴,给点油盐。问他怎么打成右派的?他说他在大学里研究甲骨文,当时年轻气盛,开会讨论,对时局发了几句狂言。众人说,跟我们走吧,回去研究你的甲骨文。却硬是不肯走,说要把这片包谷收了,是他一年的口粮,怕走了叫野猪给糟蹋了。众人都起哄说,叫它们拉屎吧!他要去拿他一身衣服。问他衣服在哪里?他说在崖壁下一个山洞里,天不是太冷的话,平时舍不得穿。有人给他一件上衣,让他扎在腰上,才领着他一起回到营地。”
“完了?”
“完了。”他说,“不过,我还想了个另外的结尾,拿不准。”
“说说看。”
“一天之后,他也吃饱了,喝足了,沉沉一觉睡醒过来,突然一个人号号啕大哭起来,都弄不清他又怎么了?只好过去问他。他涕泪俱下,喂噎了半天,才说出句:早知道世上还有这许多好人,就不至于白白受这许多冤枉罪!”
我想笑却没笑出来。
他眼镜里闪烁出一点狡狯的笑容。
“这结尾多余,”我想了想说。
“是我故意加的,”他承认,摘下眼镜,放到桌上。
我发现他散漫的眼光与其说是狡狯,倒不如说有点凄凉,同他戴上眼镜时那种总嘻笑憨厚的样子判若两人,我以前没见过他这模样。
“你要不要躺一会?”他问。
“不要紧,横直也睡不着,”我说。
窗外已见晨爆,外面暑热退尽,吹进习习凉风。
“躺着一样聊 远博娱乐,”他说。
他给我支上个竹凉床,自己拿了个帆布躺椅,把灯灭了,靠在躺椅上。
“你要知道,当时运动中审查我,也就这帮抓野人的伙计,差一点没把我枪毙掉,子弹擦着头皮飞过,没被他们失手打死,算我命大。事不关己,人人都是好汉。”
“这也就是你这野人的故事的妙处,听来人人快活,其实人都非常残酷,你也就不必再把它点穿了。”
“你讲的是小说,我讲的是人生。我看来还是写不了小说。”
“一说有蚤子,大家都去捉,生怕自己是蚤子,有什么办法?”
“人要都不去捉呢?”
“也还怕被人捉。”
“你不就不肯去捉吗?”
“也还是被人捉。”
“就这么车载轴转下去?”
“总还有点进步吧?要不我敢来找你喝酒?早当野人去了。”
“我也一样收留不了你。要不,哥儿们一起当野人去?”他也笑得从躺椅上坐了起来。“这结尾还是不要的好,”他想了想也说。
62
你说他把钥匙丢了。
她说她懂。
你说他当时明明看见那钥匙放在桌上,转身就再也找不到了。
她说是的,是的。
你说,那是一把赤裸裸的钥匙,没有钥匙串的钥匙,原先有个钥匙串,链子上还挂着个卷毛小狗,一只红色塑料的小哈巴狗。再早也没有钥匙串,是他的一位朋友送的,当然是一位女朋友,并不是那个意思上的女朋友。
她说她明白。
你说,后来那小狗断了,挺滑稽的,打脖子那儿断了,就只剩下个红色的小狗头,他觉得有些残忍,就把钥匙从上面取下来了。
明白,她说。
你说,就那么一把赤裸裸的钥匙,他好像是放在书桌上的台灯座子上,座子上还有几颗图钉,图钉都在,可钥匙却不在了。他把桌上的书从这头倒腾到那一头,还有几封待复而一直没想好怎样复的信,就搁在台灯边上。还有一个信封盖住了台灯的开关。你说他就没看见那把钥匙。
往往是这样的,她说。他出门去有事情,不能让房门开着。关上的话,那锁碰上不带钥匙他又无法进来。他必须找到钥匙。桌上的书,纸,信件,零钱,一些硬币,钥匙和硬币很容易分得清楚。
是的。
可那钥匙就找不到了,他又爬到桌子底下,用扫把扫出好些带灰尘的绒毛,还有一张公共汽车票。钥匙落在地上总有声响。地上只堆了些书,他都翻过,码齐了,书和钥匙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不可能混淆在一起。
那当然。
就这样找不到了,那钥匙。
抽屉里呢?
也翻过了。他记得他好像开过抽屉。他曾经有过这习惯,把钥匙放在抽屉的右角,可这也是好久以前的习惯了。抽屉军塞满了信件,稿子,自行车牌照,公费医疗证,煤气供应卡和各种其他单据。也还有一些纪念章,一个金笔盒子,一把蒙古刀和一把景泰蓝的小剑,都是些不值钱扔了又可惜的东西,只多少还保留些记忆。
谁都有,可谁都珍贵。
记忆未必都是珍贵的。
是的。
丧失了反倒是一种解脱。还有那些掉了永远也不会再用的纽扣,原先钉着这颗墨蓝色有机玻璃的钮扣的那件衣服早就扎了拖把,可这钮扣居然还留着。
是的,后来呢?
后来把所有的抽屉全都拉开了,里面的东西都翻了出来。那不会有的。明知道不会有还要去翻。
是这样的。口袋掏过了吗?
全掏过了,裤子前后的几个口袋都模过不下五六遍,扔在床上的上衣口袋也淘过了,所有放在外面的衣服口袋都摸过,只有放在箱子里的没动。
然后—--
然后把桌上的东西弄到地上,把床头柜上的杂志顺理一遍,书柜子也都打开,连被子也抖过了,床垫子、床底下,噢,还有鞋子!鞋子里面,有一回,一个五分钱的硬币掉进去了,穿上鞋出了门硌脚才知道。
这鞋不是穿着的吗?
本来是穿着的,可桌上的书都堆到了地上,没处下脚,总不能穿着鞋往书上踩,就干脆把鞋脱了,跪在书上翻找。
真可怜。
这赤裸裸的没有钥匙串的钥匙就淹没在这房间里了。他也没法出去,望着这弄得乱糟糟的屋子,一筹莫展。十分钟前,他生活都还井井有序。他不是说这房里原先就收拾得多么干净,如何有条有理,这屋里从来就谈不上十分整治,可总还算顺眼。他有他自己生活的秩序,知道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他在这屋子里过得也还算舒适。总之他已经习惯了,习惯了就适意。
是的。
不是的,一切都放得不是地方,一切都不是!
不要急躁,好好想一想。
他说他烦恼透了,睡没睡的地方,坐没坐的地方,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他的生活就成了一堆垃圾。他只能蹲在书堆上。他不能不激愤,可又只能怨他自己。这怪不得别人,是他自己失去了自己房门的钥匙,弄得这样狼狈不堪。他无法摆脱这团混乱,这种被弄糟了的生活,而且无法出门,可他必须出去!
是的。
他不愿意再看见,也不愿再回到这房里来。
不是还有个约会吗?
什么约会不约会,对了,他是要出去的,可是已经晚了一个小时,连约会也耽误了。人不会傻等上一个小时。再说,他也记不很确切这约会在什么地方?是去会谁?
会一个女朋友,她轻声说。
也许,也许不是。他说他确实记不起来了,但是他必须出去,这乱糟糟的,他无法再忍受。
就让房门开着呢?
他只好开着房门走了。下了楼梯,到了街上,行人照样来来往往,车辆穿流不息,总这样繁忙,也不知忙些什么。他下了台阶,走上人行道。没有人知道他丢了钥匙,没有人知道他房门开着,当然也就不会有人去他房里把东西都搬走。去的只会是他的熟人朋友,人见无处下脚,要不是坐在书堆上翻着书等他,等不了的转身会走,他不用顾及。可他偏要去顾及他那不值得去偷的房间,无非一些书,毫不值钱的最平常的衣服和鞋子,最好的一双鞋他正穿在脚上,再就是那一堆还没写完他自己就已经讨厌了的稿子。想到这,他开始觉得快意了,再也不必去理会他那房门和那把遗失了的该死的钥匙,就这样没有目的在街上漫步。他平时总匆匆忙忙,不是为这事那人就是为自己奔波。此时此刻,他什么都不为,从来没有这样轻快过。他放慢了脚步,他平时很难放慢脚步,先伸出左脚,右脚不必急于抬起,可这也不容易做到。他已经不会从容走路,不会散步了。说的就是散步,全脚掌着地,全身心松弛。
他觉得他这样走十分古怪,行人好像都在注意他,看出他古怪。他悄悄注意迎面走来的人,却发现他们那一双双直勾勾的眼睛看的也还是他们自己。当然,他们有时也看看商店的橱窗,看橱窗的时候心里盘算的是价钱合算不合算。他顿时才明白,这满街的人只有他在看人,而人并不理会他。他也才发现只有他一个人才在走路,像熊一样用的是整个脚掌,而人却用脚后跟着地,整天整年走路的时候都这样敲触脑神经
注册送彩金,没法不弄得十分紧张,烦恼和焦躁就这么自己招来的,真的。
是的。
他越走下去,在这条热闹的大街上越觉得寂寞。他摇摇晃晃,在这喧闹的大街上像是梦游,车辆声轰轰不息,五光十色的灯光之下,夹在拥挤的人行道上的人群之中,想放慢都放不慢脚步,总被后面的人碰上,拨弄着。你要是居高临下,在临街的楼上某个窗口往下俯视的话,他就活像个扔了的软木塞子,混同枯树叶子,香烟盒子,包雪糕的纸,用过的快餐塑料盘子,以及各种零食的包装纸,飘浮在雨后路边水道口,身不由己,旋转不已。
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
那个在人流中漂浮的软木塞子呀。那就是他。那就是你。
那不是我,那是一种状态。
明白。你说下去。
说什么?
说那个软木塞子。
那是个丢失了的软木塞子?
谁丢失的?
他自己丢失了他自己。他想回忆都回忆不起来。他努力去想,努力去回忆和什么人有过什么关系,他为什么到这街上来?这分明是一条他熟悉的街,这座灰色难看的百货大楼。这大楼总在扩建,总也在加高,总也嫌小,只有对面的那家茶叶铺子至今没有翻修,还带个老式的阁楼。再过去是鞋店,鞋店的对面是文具店和一个银行的储蓄所,他都进去过。他同这储蓄所似乎也有关系,曾经存过钱取过钱,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似乎也有过妻子,又分手了,已不再想她,也不愿再想。
可他曾经爱过她。
似乎爱过,那也模模糊糊的。总之他觉得他曾经同女人有过什么关系。
而且不止一个女人。
好像是的。他这一生中总还应该有点什么美好的事情,可那似乎也很遥远,只剩下一些淡淡的印象,像曝光不足的底片,在显影液里再怎样浸泡,只有个隐约的轮廓。
可总还有让他动心的姑娘,留下些值得他回忆的细节。
他只记得她嘴唇小巧,线条分明,她说不的时候颜色是朱红的,她说不的时候身体是顺从的。
还有呢?
她要他把灯关了,她说她害怕亮光—--
她没有说。
她说了。
好,不去管她说了没有,接下去是他到底找到他那钥匙没有?
他也就想起了他出门去赴的那个约会,其实也可去可不去,大家见面无非是天南海北闲扯,再讲讲熟人之间,谁在闹离婚,谁又同谁好了,出了什么新书,新戏,新电影。下回再去这些新书新戏新电影也就老而乏味。再就是某某大员有什么新的讲话,那话其实翻来复去不知讲过多少年了,早已是陈腔滥调。他所以去,无非是忍受不了独孤,之后也还得再回到他那凌乱的房间里来。
房门不是开着?
对,他推开房门,在摊得满地的书刊前止步,见那靠墙放的书桌边上正躺着他那把没有钥匙串的钥匙,只不过被靠在台灯座子上横放的一封要复而未复的信挡住,跨过书难进到房里反倒看不见了。
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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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准备到龙虎山去,拜竭一下那著名的道教洞天,火车经过贵溪,我没有立即就下一。闷热的车厢里,走道上都坐满了人,要从人的脚缝中,一步步挪到堵满了的车厢尽头,出一身汗不说,也得好几分钟。我此刻有幸坐在车厢中部左手窗口的位置上,面前的小桌上还泡了一杯浓茶,正犹豫,车厢响动了一下,便缓缓出站了。
随着越来越均匀的震荡声,茶杯的盖子轻轻吟唱。风迎面吹来,倒还清爽。想打个盹,又睡不着。这东去西来的火车没有一趟不超载,无论白天还是夜间。不管哪个小站都挤上挤下,总有那么多人匆匆忙忙,也不知忙碌些什么。李白的诗句不妨改成:出门难,难于上青天。只有那几节软卧车厢里,有外汇券的外国人和多少级以上由公家报销的所谓领导干部才能享受一点旅行的滋味。我得计算一下我能动用的这点钱还能混上多少时间。我自己的积蓄早已花光,已经在债务中生活。一家出版社好心的编辑预支了我几百元稿费,为一本若干年后尚不知能否出版的书,这本书我也不知写不写得出来,稿费却已花掉了一多半。这似乎只是一笔人情帐,谁又知道若干年之后如何?总之,我尽量不再住旅店,得找能不花钱或尽少花钱的地方落脚。可我已经错过了去贵溪的机会,有一个女孩子答应过我,她家可以接待。我在一个渡口等船时遇到上她的,扎着两条小辫,兴致勃勃,红润的脸蛋,一双灵活的眼睛,看得出来她对这乱糟糟的世界还充满新奇感。我问她去哪儿,她告诉我去黄石。我说那地方灰朴朴的天空下全是钢铁厂冒的黑烟,有什么好玩?她说她去看她姑妈,还反过来问我。我说我走到哪里算哪里,无一定目的。她睁着一双大眼,又问我干什么的?我说是投机倒把。她听了格格笑,说她不信。我又问她:
“我像不像一个骗子?”
她直摇头否认:
“一点不像。”
“你说像什么?”
“我不知道,”她说,“总归不像骗子。”
“那么,就是个流浪汉。”
“流浪汉也不坏,”她还有一种信念。
“流浪汉倒多半是好人,”我得肯定她这种信念,“那一本正经的才往往是骗子。”
她止不住直笑,像谁呵了她痒,真是个快活的姑娘。
她说她也想到处流浪,可她爸爸妈妈不准,只许她到她姑妈家去,还说她学校毕业了,马上就要工作,这是她最后一个暑假,得好好利用一下。我为她惋惜,她也叹了口气,说:
“其实,我很想到北京去看看,可惜北京没有熟人,我爸爸妈妈不让我一个人去。你是北京人吗?”
“说北京话并不一定就是北京人,我尽管也住在北京,可这城市人活得憋气,”我说。
“那为什么!”她十分诧异。
“人太多,挤得慌,你只要稍不当心,没准脚后跟就叫人踏了。
她呶呶嘴。
“你家在哪儿?”我又问。“贵溪。”“那里有个龙虎山?”
“只剩个荒山,庙子早都毁了。”
我说我就想找这种荒山,越没人去的地方我越想去。
“好去骗人?”她一脸调皮的样子。
我只好笑笑说:
“我想去当道士。”
“才没人收你呢,早先的道士不走也都死光了,你去都没有住处,不过,那里山水倒满好。离县城只二十里路,都可以走去,我和同学一起去玩过。你要真想去,可以住在我家,我爸爸妈妈都很好客,”她说得挺认真。
“你不是要到黄石去?他们又不认识我。”
“我十多天就回去。你不也还在流浪?”
说着渡船便靠岸了。
车窗外,平地拔起一簇簇灰褐的山峦,那背后想必是龙虎山,这些山峦则恐怕是仙崖。我旅途中经人辗转介绍,访问过一位博物馆的主任,他给我看了仙崖的一组照片,那临河的崖壁上的许多洞穴里也发现悬棺,是战国时代古越人的墓葬群。他们清理的时候,还找到了黑漆的木扁鼓和将近两米长的木琴,从孔眼判断,可以安十三根琴弦。我即使去,也听不到渔鼓咚咚和清音激越的琴声了。
团团仙崖在远处缓缓移动着退去,越来越小,终于消失了。我同她下船分手的时候,相互留了姓名和地址。
我喝了口茶水,品味着一种苦涩的遗憾。我想她也许有一天会来找我,也许不会。不过这萍水相逢毕竟给我一点愉悦。我不会去追求这么个天真的姑娘,或许也不会真爱一个女人。爱太沉重,我需要活得轻松。也想得到快乐,又不想负担责任,跟着没准又是婚姻,随后而来的烦腻和怨恨都太累人。我变得越来越淡漠,谁也不能再让我热血沸腾。我想我已经老了,只剩下些说不上是好奇心的一点趣味,又不想去寻求结果。这结果都不难想象,总归是沉重的。我宁愿飘然而来,飘然而去,不留下痕迹。这广大的世界上有那么多人,那么多去处,却没有一处我可以扎下根来,安一个小窝,老老实实过日子。总遇见同样的邻居,说一样的话,你早或是你好,再卷进没完没了的日常繁琐的纠葛中去。把这一切都弄得确凿不移之前,我就已经先腻味了。我知道,我已不可救药。
我还遇见个年轻的道姑,她细白的面孔娇美端庄,宽松的道饱里挺拔的身材,透着洁净和新鲜。她把我安置在正殿侧院厅堂的客房里,地板未曾油漆过,显露出纹理分明的木头本色,拖洗得一尘不染,床上的被褥散发出才浆洗过的气息,我在这上清宫住了下来。
她每天早晨给我端来一盆洗脸的热水,再泡一杯碧绿的清茶,说上一会话。她声音像这新茶一样甘甜,谈笑都落落大方。她是高中毕业自愿报考当的道姑,我不便问她出家的原因。
这宫观里同她一起收录的还有十多名男女青年,都至少受过初中以上的教育。道长是一位年过八旬的大师,言谈清晰,步履轻捷。他不辞劳苦,奔波了好几年,同地方政府和各级机关交涉,把山里的几位老道召集起来,这青城山上清宫才得以恢复。他们老少同我交谈都无拘束,用她的话说,大家都喜欢你,她说的是大家,不说她自己。
她说你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还说张大千就在这里住过多年。我在上清宫边上的伏羲神农轩辕祠里见到了张大千的老子像的石刻,后来又知道晋代的范长生和唐代的社庭光都曾在这里隐居著述。我不是隐士,也还要食人间烟火。我不能说我所以留下,是我喜欢她举止自然和她那种不经意的端庄,我只是说我喜欢这宫观中的和平。
从我住的客房里出来,古色古香的厅堂里摆着楠木条案,扶手方椅和茶几。墙壁上挂的字画,堂上的横匾和廊柱上的机联是幸存的早年的木刻。她说你可以在这里看书写作,累了也可以到厅后的天井里散步。这四方的天井里长着古柏和墨绿的蓝草,水池里的假山石上爬满葱绿的苔藓。早起和晚间,透过雕花的窗榻听得到里面传来的道姑们的说笑。这里没有佛门寺庙里那种森严和禁戒,令人压抑,却有一番宁静和馨香。
我也喜欢黄昏后,不多的游人散尽,三清殿下宫院里清寂肃穆。我独自坐在宫门正中的石坎上,望着眼面前地上陶瓷拼嵌的一只大公鸡。殿堂正中的四根圆柱分别写着两幅联句,外联是: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这正是我在原始森林里听到的那位老植物学家的话的出处。
内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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